出柜之后，“淡蓝公益”陈子煌：看见和理解是放下偏见的开始
撰文/朱潇逸
编辑/浮琪琪
“变态！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，滚出这个家！”
空气停滞几秒，一声脆响，父亲的耳光落在陈子煌脸上。这是他向父母出柜的结果。
十年过去，陈子煌如今是蓝城兄弟公益负责人。这是一家去年7月在美国纳斯达克上市的商业公司，是全球著名的在线LGBTQ社区。陈子煌负责的“淡蓝公益”版块，源于蓝城兄弟的前身——淡蓝网。
这十年，是陈子煌打碎桎梏，认同自我的十年，也是跳出小我，聚焦群体、社会，成为公益领导者的十年。
当父母警告不准跟女生谈恋爱时，初中生陈子煌内心惶惑，因为他发现自己只对男生有感觉。他翻阅心理学书籍，在变态心理学条目下看到“同性恋”一词。陈子煌清楚地记得，同性恋在书里被定义为“性变态”的一种。
“自己是个变态？”陈子煌感到茫然，接着绝望，心里冒出一个声音：别人唾手可得的幸福，自己将永远得不到。
无人诉说的苦闷化为一行行生涩的诗句，和独自在宿舍楼顶的徘徊，陈子煌第一次思考——活着的意义是什么。找不到答案，陈子煌开始旷课，出入网吧，在社会上游荡，进纸盒厂打工。高三那年，他的课业成绩从超一本线跌到200多分。
看到儿子日复一日地消沉，陈子煌的母亲竭力劝说。她为儿子描摹吸引人的大学蓝图，陈子煌生出考大学的念头。凭借家族的体育基因和刻苦训练，陈子煌用4个月的时间，以江西省第九、赣州市第一的成绩，考入江西师范大学体育教育专业。
在大学，陈子煌第一次接触淡蓝网，这是当时少有的“同志”线上社区。在淡蓝网上，他看到国外两个男生牵手走在街头的照片，他们看起来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。在淡蓝网潜移默化的影响下，陈子煌意识到，喜欢同性不是一件羞耻的事，世界上有很多人与自己一样。
各种想法在内心东奔西突，最终归于平静，陈子煌决定把自己从阴影里拽出来，他加入几个同志QQ群，试图打开心门，结交朋友。
“你情况？”一进群，三个字跳出来。陈子煌不知所云，反问：“什么意思？”群友纷纷嘲讽：“别装！”后来，陈子煌才知道，对方意思是让他报上身高、体重、年龄和性角色。随后，陈子煌在群里时常看到污言秽语，他感到不舒服，被冒犯。
大二那年，为打造一个干净的同志社交圈，陈子煌与另一位同学发起彩虹社，希望推动校园性别平等教育，帮助性少数群体自我认同、健康交友。彩虹社的QQ群里，有人分享喜怒哀乐，有人收获爱情。
陈子煌为青年群体提供免费HIV检测咨询服务
然而，彩虹社一直被定义为非法社团。在学校论坛上，彩虹社的帖子一发出很快被清除。没有活动经费，成员们只能从生活费里挤钱办活动。在夹缝中，彩虹社从最初的10个人逐渐扩大为20个人、50个人......
那时的陈子煌处于分裂的状态，一面在校园真实做自己，一面在家中戴着伪装的面具。他决心向父母出柜，采取小动作来传达暗示：在沙发上摆一本杂志，里面刊载同性恋文章……
铺垫了一年，一天晚上，全家人一起看电视，演到某个煽情桥段，陈子煌忽然哭了出来，坦承自己是同性恋。在陈家，三代单传，按照当地习俗，父亲在给爷爷刻墓碑时，连带刻好了陈子煌将来两个儿子的名字。
被儿子出柜的父亲，第一次打了陈子煌，这一巴掌让父子俩不欢而散。
顺应家里的意思，陈子煌再次把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。大学毕业后，他进入一所中学担任体育教师。每天的生活，平静得吹不出褶，陈子煌只感到无望和压抑。喘不过气时，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告诉他——逃离这儿！
作为淡蓝网的资深粉丝，陈子煌在微博看到，淡蓝网创始人耿乐招聘公益项目主管。他随即从学校辞职，离开老家，赶来北京。
面试在一个饭桌上进行。耿乐只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，便通知陈子煌第二天来公司报到。循着地址过来，公司位于立水桥的一个普通三居室，陈子煌十分错愕，没想到在同志社群出名的淡蓝网连一间像样的办公室都没有。
陈子煌在办公室坐着，耿乐睡醒了，从床上起来，走到陈子煌跟前，向他交代了几句，便让他找个工位上班。
作为蓝城兄弟的前身，那时的淡蓝网还只是一个小型创业团队，共有10名员工，依靠微薄的公司盈利维持运营。陈子煌负责“淡蓝公益”版块，他组织一个草根的志愿者团队前往酒吧、浴室等场所，为同志人群做健康教育，转介他们到北京市疾控做HIV（艾滋病病毒）检测。
时常有网友联系陈子煌，诉说自己感染了艾滋病，不知该怎么办。看过太多茫然与无助，陈子煌意识到，仅靠教育与转介远远不够，他萌生和团队一起创建社区HIV检测室，免费提供HIV检测的想法。
这是一个从无到有、极具创新性的举措。陈子煌逼自己学写项目书，跑北京市疾控中心反复协商。2014年，第一个淡蓝检测室在一家酒吧落地。效果出人意料的好，随后，“淡蓝公益”又推出“快乐检”预约系统，收录各地HIV检测室，在全国率先实行“线上预约，线下检测”的新模式。
2015年陈子煌在同志酒吧建立淡蓝快乐检测室
2020年7月8日，蓝城兄弟在纳斯达克挂牌上市，作为公司的一部分，“淡蓝公益”也从草根的服务团队蜕变为一个成熟的公益平台。
目前，“淡蓝公益”已在全国收录超7000个HIV检测咨询服务点。曾经捉襟见肘的“淡蓝公益”成为其他公益组织的支持者。2019年，“淡蓝公益”成立预防性病艾滋病专项基金，赋能160余家公益机构开展艾滋病防治。
“淡蓝公益”也在国际上崭露头角，利用Blued平台开展的“互联网+HIV防控”在联合国艾滋病规划署召开的高级别会议上作为案例被讨论。
2019年陈子煌到访联合国艾滋病规划署亚太区总部
背靠蓝城兄弟这家上市公司，陈子煌不担心“淡蓝公益”的资源和资金问题，但他却有另外的隐忧。
“公益一定要随着企业的发展而发展，这样公益自身才能有更好的发展”，陈子煌如此看待淡蓝公益与蓝城兄弟的关系。
公益领导者和商业公司员工，这双重身份让陈子煌心生紧迫感。为了跟上公司的发展，他与各业务线沟通，争取将“淡蓝公益”与公司业务条块结合起来，实现公司和公益共同发展。
虽然心有危机，但涉及淡蓝公益的发展方向，陈子煌内心笃定，很少妥协。
“淡蓝公益”现在有一百余位注册志愿者，但全职员工仅6位。陈子煌调侃公益部门堪称“物美价廉”，每个人身兼数职，从事检测室日常事务、志愿者团队管理、淡蓝公益多媒体、全国防艾公益平台运营、支持公益项目等众多工作。
2020年的最后一天，凭借防控艾滋病的突出表现，陈子煌获评“全国优秀工会工作者”称号。他还记得，最初进疾控中心谈合作，由于同性恋的身份和早期同性恋人群的“地下”状态，工作人员戴着“有色眼镜”看他。在长期接触中，陈子煌的开朗阳光让他们放下偏见，关系也随之改善。
“淡蓝公益”成为北京市疾控中心HIV暴露前后预防服务试点
打破个人的偏见容易，摘下社会的“有色眼镜”不易。同性恋面临的困境体现在婚姻、医疗、养老等等，值得推动和完善的地方还有很多，但陈子煌目前只能聚焦在同性恋的健康话题上。
谈及同性恋的健康话题，艾滋病是绕不开的存在。尽管在数据上，异性传播感染艾滋病在人群中占比远高于同性传播，但人们头脑里，仍非常轻易地将同性恋与艾滋病等同起来。
“同性性行为的确有更高风险，但做好安全措施，及时筛查，是可以预防的。如果不慎感染，后续积极治疗，既不会出现感染症状，也很少会继续传染别人”，陈子煌只能无奈地一遍遍科普。
令他担心的是，对同性恋的歧视将给艾滋病防控带来负面影响。有研究显示，LGBT群体的抑郁风险整体高于其他人群，歧视使他们不敢正视自己的健康状况，更谈不上积极寻求治疗了。
去年年初，一位年轻网友找到陈子煌，他被查出艾滋病，并发肺炎，却困于疫情无法入院。陈子煌四处打听，帮他入住佑安医院。没成想，三天后他被送进ICU。过了几天，陈子煌在朋友圈看到他妈妈发布的去世消息。
陈子煌备受打击，“但凡早检测、早治疗，艾滋病感染者的预期寿命和普通人一样……”他想要通过“淡蓝公益”，联合公益机构、社区做更多，消除对同性恋群体的歧视，扩大防艾知识科普，避免悲剧再次发生。
2016年世界艾滋病日，陈子煌（左二）参与联合国艾滋病规划署青年防艾座谈
在消除同性群体的生理健康隐患之外，“淡蓝公益”还关注性少数群体的心理健康，计划搭建对他们友好的线上心理疏导平台。困扰同性群体的，不只是对患病的恐惧，更是自我不接纳的心理冲突。
假如放任这种心理冲突，人的言行也会随之割裂起来。陈子煌还记得一位大学同学，他频繁结交不同的男同学，也找过陈子煌，遭拒后威胁要曝光。
奇怪的是，在外人眼里，这名男同学性格随和，乐于助人，根本不是陈子煌见到的那般嚣张跋扈的形象。对他的两幅面孔，陈子煌猜测：“他认为自己迟早有一天不得不顺从世俗步入异性恋世界，所以在外面形象很好，却把同性当成自己发泄的对象，认为在同性世界里自己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。”
想到自己也曾消沉阴郁，陈子煌放弃找他当面对质，默默在他寝室门口放了一沓防艾资料、一盒安全套。
陈子煌与联合国艾滋病规划署时任驻华代表桑爱玲女士
陈子煌正是在不断探寻自我、认清自我的过程中实现自我认同的。在他看来，自我认同固然重要，社会包容度也同样重要。
此前，两男子在地铁接吻被拍照上传网络，引发社会热议，不乏冷嘲热讽。新闻的主角其实是陈子煌的同事。“走出公司，仅仅是牵手的举动，批判的眼光就会扑面而来。”
今年4月，“淡蓝公益”参与策划的反歧视公益短片上线。其中有这样一句台词：如果世界充满歧视，没人能例外。取向、疾病、性别、长相都可能成为被歧视的对象，像滚雪球，越滚越大。
作为一名普通的同志，陈子煌的个人诉求十分明确：不妖魔化同性恋，平等对待同性恋。而看见和理解是放下偏见的开始。“一切不能把你打败的事情都会让你变得更强大”，现在的陈子煌不再是激进阴郁的小青年，他尽力安排好自己的生活，让自己感受到幸福。
他有相处多年的恋人，称呼他为“我对象”。他们一起骑车环游渤海，回家见父母，经营柴米油盐的小日子，“除了房子装修，我们很少吵架。”
陈子煌和伴侣一起摩旅拉萨
去年10月，陈子煌和对象一起爬上珠穆朗玛峰大本营，站在海拔5200米，抵达他们有生以来徒步到达的最高点。他形容这是一场爱情的仪式。
去往珠峰的路上，他们共骑一辆摩托车，奔驰在蓝天下，群山中，风从耳边呼啸而过。那一刻，陈子煌感觉自己与阳光融为一体，只有自由，没有隔离。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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